三千哲库人,不信公司是没钱突然解散

三千哲库人,不信公司是没钱突然解散

凌晨一点多,万辉还没有睡意。

半躺刷着朋友圈的万辉还没能从上午公司突然宣布解散的消息中缓过神来,看着数量暴增的朋友圈动态,在黑暗中陷入了更深的悲伤。

一位哲库成都的同事在朋友圈中写道,“2008年5月12日经历了汶川大地震,2023年5月12日经历了公司的突然解散。”

在哲库近三千名员工的心里,这个512震感强烈。

就在前一天,万辉还在为下一代处理器加班。

比起突然失业的迷茫,错愕和不甘蔓延地更加迅速:公司解散后,万辉和同事们将永远没机会知道自己倾注了大量心血,加班赶进度研发的4nm处理器流片的结果如何。

这个他们曾经无比相信并干劲十足为之奋斗的未来,在一场全体员工大会后目标瞬间变为泡影。

公司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留下错愕的三千多哲库员工,他们都不相信公司真是因为无力持续投入而突然关停。

“这次的决定,和各位的工作质量没有任何关系。”哲库CEO刘君在全员大会上的这句话成了万辉和同事们少有的慰藉。

突然解散后,公司只给万辉和同事们留下了一个永恒的问号。

事实上,在哲库的日子里并非一帆风顺,只是突然画下的停止符,让那些部门间的内斗,为赶进度加班的抱怨,与同事合作的不满全都化成了怀念、遗憾和不甘。

如今,少量哲库员工重回OPPO,哲库“复活”的传言又起,但纵有千般不舍,哲库终究是回不去的过去。

毫无预兆的失业

失业的前一天,万辉在为预计明年将发布的芯片项目忙碌。

“我如何才能拿到所需的数据?拿到后又应该怎么验证?”万辉的工作在着眼未来,许多同事已经做好了为即将回片的首款高端手机SoC(内部代号Z3)加班的准备。

晚上八点多,全体哲库员工收到了短信、邮件和内部办公软件TeamTalk通知:5月12日要升级IT账号和门禁系统,所有员工居家办公。

公司升级IT系统不是第一次,但因为升级IT和门禁系统让大家居家办公还是头一回,三个渠道都发送通知让人不得不重视这次升级,这让一些万辉的同事开始猜测公司可能有大事发生。

有人猜公司可能有重大的架构调整,也有人猜公司可能会裁员,还有乐天派员工认为公司是要给大家放一天假。

但即使是其中最疯狂的猜想,也未能料到三千多人的公司竟会一夜之间轰然倒地。

5月12日上午十一点,哲库CEO刘君在全体员工大会上宣布“经过审慎的讨论,公司决定关停哲库,终止芯片自研业务。”

三千哲库人,不信公司是没钱突然解散

没发现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哲库员工全都懵了。原定讨论主题是AIGC的全体员工大会,竟成了公司的最后一次会议。

三千哲库人,不信公司是没钱突然解散

哲库最后一次全体员工大会,从左到右依次是李宗霖、刘君、朱尚祖 、王泷

2023年是哲库向上发展的一年,怎么会突然解散?公司自研的首款自研高端手机处理器Z3即将流片回来,为何在这个时间点解散公司?

几乎所有哲库的员工都知道,OPPO早已为哲库设立的独立的账户,存入了500亿元作为未来7年的资金,这些资金不会被其他业务占用。估算下来,哲库三年多耗费的金额可能是100多亿,不至于缺钱。

在公司宣布关停前夕,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公司资金出现问题,新项目的申请,人员的招聘都在正常进行。

太多的疑问,无法用“芯片这样巨大的投资将是公司承担不起的”这个理由来解释。

三千多哲库员工,都不相信公司是因为没钱了宣布关闭。

公司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过像哲库这样与一家手机公司密切配合的经历。可能正是因为哲库和OPPO的关系,成了影响哲库存在与否的关键。”万辉也只能猜测。

在数年的狂飙突进之后,突然的大厦崩塌,带给哲库员工的除了震惊,还有挥之不去的困惑与不甘。

浮在水面上的理由有些牵强,许多哲库的普通员工情愿相信“真相”藏在普通人看不到的水下,“阴谋论”也趁虚而入。

不少哲库的普通员工们认为公司的高层是短期内做出的决定,而其中的关键因素是中美关系。

“如果是资金压力太大,可以收缩而不是直接解散。”

对哲库感情深厚的万辉来说,这种遗憾与不甘尤甚。

首款自研芯片的激励

万辉很早就加入了哲库,这让他有机会深入参与马里亚纳的研发。

哲库的首款自研芯片马里亚纳X,主力团队是哲库的首批员工,他们大都来自OPPO上海研究院。人虽不多,但实力不错。以他们为基础的团队,研发出了采用先进6nm制程的影像专用AI芯片马里亚纳X。

这款芯片刚从芯片代工厂回来时,出现了一个意外。

“马里亚纳X回来第一天初启(Bring Up)时,测试的同事发现传输接口的速率有问题,如果这个速率有问题,马里亚纳X根本就用不了。”万辉记得当时的紧张。

一方面,由于马里亚纳X是外挂芯片,传输接口非常重要,市场上也没有能够满足需求的产品,哲库团队自研了这个关键的传输接口IP。

另一方面,自研关键核心IP的成败,关系着哲库自研芯片的蓝图。

马里亚纳X只是哲库自研芯片宏伟蓝图上的一角。

哲库员工数量到从0激增到三千多人,只用了三年半时间,对于一家芯片公司来说确是神速,哲库成立之初就布局好了A(AP,应用处理器)、B(Modem,基带)、C(Connectivity,连接)、R(Radio frequency,射频)四大研发中心。

四个中心中A中心员工数量最多,达到1000人,大部分员工位于上海,下设MMG(多媒体研发团队)、AIG、DVG(芯片验证团队)和MSG(混合信号团队)等部门,由李宗霖管理。

OPPO的自研芯片的蓝图,是为对标苹果临摹的。

“经过排查,最后确认并不是自研传输接口IP的问题,调整软件设置后传输速率和设计目标一致。”万辉和同事们这才松了口气。

2021年12月14日,马里亚纳X正式亮相,OPPO的首款自研芯片引来了外界诸多的赞美,这让万辉和参与马里亚纳X的同事更有干劲。

三千哲库人,不信公司是没钱突然解散

OPPO芯片产品高级总监姜波展示首款自研芯片马里亚纳 MariSilicon X

但万辉和同事们没有时间来消化这些鲜花和掌声,马里亚纳X发布时,万辉早已投入了下一款自研芯片的工作。

团队极速扩张引发的纷争

万辉忙着进行下一代产品研发的时候,有几年工作经验的AI算法工程师世诚还在面试哲库的流程中。

“面试到一半时,看到马里亚纳X的发布让我有些激动。”世诚也想参与一款先进芯片从零到一的过程,这种机会非常珍贵。

马里亚纳X发布时,哲库的团队规模已经在短短两年多间扩大到一两千人,团队快速扩张带来了包括内斗、离职潮、交付延期的连环问题。

极速扩张之下,来自高通、展锐、联发科、海思有经验的人才纷纷加入。其中许多都是相互熟识和配合多年的老同事,比如一个展锐的总监加入,还会带数位前同事加入。

这是一把双刃剑。好的一面,是配合默契的团队在新公司继续做相似的事情,可以省去磨合的过程,快速推动项目前进。可以预料的问题是,不同背景团队行事逻辑并不相同,派系和矛盾难免滋生。

有时候,团队间是为了争抢资源,有时候,是部门协作时理念和做事方式的争端。

“面试我的领导,我入职不久就离职了。”世诚不知道他期待合作这位领导离职的具体原因,但听说和跨部门之间业务的争抢有些关系。

哲库团队间摩擦的问题出现在2021年,2022年摩擦进入白热化时期。

世诚所在的AI平台部(AIG),与多媒体部门(MMG)有合作,也难免竞争,比如同一个功能的开发,由AIG部门或者MMG部门开发都合理,这时候就会出现资源争抢的情况。

“从部门利益的角度出发,多媒体部门的负责人Frank为自己带领的五百多人的团队争取资源无可厚非。”世诚认为良性的竞争有助于公司的发展,“我们团队内部氛围很好,也没有所谓的派系,但公司确实有一些团队间的摩擦。”

竞争的度把握不好,就可能会引发摩擦甚至内斗。

与不同部门都要打交道的万辉则看到了更多不同风格团队合作产生的摩擦。

“一个很容易理解的例子,来自展锐团队的人和来自联发科团队的人在做同一个IP时,两个团队会有不同的开发流程,做事的风格也会不同,摩擦可能由此产生。”万辉认为有时候摩擦难以避免,

“不同的部门从工作的重心会有所不同,涉及到跨部门协作的时,也会因为投入重点的不同产生不满,这是在任何公司都会出现的问题。

但哲库的内部纷争并未发展成为深入骨髓的“不治之症”,至少部门摩擦在哲库内部并不是避之不谈的秘辛,有员工在哲库全员大会上向高管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哲库的高管们给出了真诚的回答,但解决部门间团队摩擦的问题非常复杂。

实际上,哲库的内斗问题与部门和领导有很大关系,大部分部门并没有内斗问题,当然难免也有因为内斗而离开哲库的人。

世诚的体会是,很多矛盾的本质是制度。矛盾的本质到底是制度还是人?

公司的高管们确实在努力解决问题,但涉及制度,非常考验高管们的管理能力。

「离职潮」的副作用,首款自研AP延期半年

哲库成立的2019年,芯片人才的需求越来越大。2020年之后,为了吸引优质人才,哲库给应届研究生开出了四五十万的年薪,这是当时国内芯片公司招聘薪资数一数二的水平。

高薪确实为哲库吸引了大量应届生,但这让应届生与哲库早期员工的薪资几乎倒挂,刺激了哲库早期员工的出走。

难以避免的团队间竞争甚至摩擦,薪资倒挂叠加外部突然出现的大量工作机会,共同促成了不少哲库员工的离职。

高管朱尚祖与同事们谈及公司离职的情况时,他认为并非是哲库的问题,而是国内芯片人才薪资大涨。

如果从行业的视角看,“哲库确实有不少人离职,但从2021-2022年的整个芯片行业看,哲库的离职率并不高。”资深芯片猎头柯洁与哲库有合作关系。

为了留住老员工以及新加入的人才,哲库增加了留任金制度,在年包制薪资的基础上增加了留任金,不仅解决了薪资倒挂的问题,也让新加入的人才2-3年内不会轻易离职。

不过,人才流失确实影响了哲库芯片研发的进度。

预计在2023年底发布的OPPO首款自研手机处理器(内部代号Z3)最初的计划是2022年9月流片,但延期了两次,今年3月才流片。

实际上,最终影响到研发进度的关键是人员流失后的真空期。

“我们组没有派系问题,但隔壁组半年走了3个领导,项目拖了一段时间。”2021年入职的哲库C中心硬件研发海佳认为公司内斗对项目进度产生了影响。

世诚所在的组也没有内斗问题,但他对芯片延期的关键原因有着自己的见解:“去年芯片验证岗位的人走了一批,影响了芯片研发的进度。硬件非常缺人,所有人都得忙项目,加班自然也难免,不过公司有加班费。”

芯片验证工程师的职责是在芯片功能设计完成,交由代工厂生产之前,借助软硬件仿真对芯片的设计进行验证,优秀的芯片验证工程师能够在流片前找到芯片设计的问题,确保一次性流片的成功率。

朱尚祖在内部说过,即便项目延期也要保证交付的质量。

“芯片公司需要有这样的高管,不是为了自研芯片而自研,还能扛住压力。”世诚很欣赏哲库的高管,但他和同事也对哲库的团队协作水平有所不满。

不成熟的制度和流程,只能一步步完善

世诚的同事仁杰手握多个工作机会,哲库并非是最高薪的选择,仁杰看好处于快速发展期的哲库,期待满满地加入了哲库。

但仁杰很快就变得有些苦恼,因为到了哲库之后他总要忙于应付不断重复的需求。

“每次有新的算法和模型要部署,都需要做算法和模型变小和变快的工作,让工程师做这样的工作对公司价值很高,但对工程师个人的成长有限,这些重复的工作其实可以设计一个工具完成。”仁杰也理解公司处在发展阶段没办法做到完善,但他依旧有些无奈,

“我们的KPI是将算法部署到芯片上,无论什么算法,只要能部署到我们自研的芯片上就算是KPI。在这样的考核制度下,即便我想做一款工具解决这些重复的工作,到最后也只能选择放弃。”

现实的难题是,想要做一个工具需要的是产品、硬件、算法多部门的合作,这也不是仁杰一个普通工程师能解决的问题。

仁杰和世诚都十分忙碌,但没有感受到自己的成长,成就感并不高,直到2023年2月新领导的加入。

AIG的负责人原来是H,马里亚纳X项目推进的过程中,哲库的高管意识到了H更擅长软件,但高管们想要的是一个软硬能力都强的人领导AIG,于是在2022年底开始秘密寻找更适合的人选。

四处寻觅之后,哲库的HR找到了当时在壁仞科技的技术极客CK,CK的强项是硬件,对软件有见地,是哲库高管眼里AIG部门更理想的领导者。

“CK加入之后,推动部门内外的人一起解决文档的问题。还通过匿名调查问卷的形式,听取普通工程师的意见,发现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些都是长期有价值的事情。”世诚对CK的评价颇高,

后来公司也开始做通用性工具,这对公司和个人都是高价值的工作,哲库的制度和流程逐步完善。”

可是,正当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时,公司突然解散让一切的可能性被迫画上了不甘的休止符。

这些不甘和遗憾之中,万辉、世诚、仁杰们为自己失去了一家喜欢的公司难过。

三千哲库人,不信公司是没钱突然解散

低调前行,意外解散

哲库从成立到解散前,一直都保持非常低调的风格。这种低调不仅体现在对外没有宣传,更体现在对内的保密。

无论是OPPO的员工还是哲库的普通员工,在内部系统上都看不到哲库完整的组织架构,只能看到自己的领导以及领导的上一级,并且许多部门都是简称,很难清楚具体的含义。

连OPPO内部很多人都不知道哲库在做的项目。”万辉深刻体会到,OPPO对于芯片业务格外谨慎和重视,不希望业务受到外界任何影响。

“哲库最初的技术专利申请都是通过OPPO的名义,后来才以哲库的名义申请。”世诚对此也深有体会,“之前的公司总会收到大量跨部门协作的邮件,但在哲库只会收到自己亲身参与项目的相关邮件。”

世诚感叹,公司解散那天,许多人才第一次听说哲库。

这种低调,为的是能够实现最终目标。虽然普通员工们都不知道公司的终极目标是什么,但他们总会被高管和周围的同事的情怀所感染。

哲库2022年内部新年刊物上有人写下,“我不缺钱,我只是想要看到中国人做出最先进的芯片。

万辉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也深深的感受到了自己的使命感。他想设计出有竞争力的高端芯片,让OPPO在旗舰手机市场拥有独特的竞争力,也希望让OPPO的同仁们觉得支持哲库的发展值得。

“许多加入哲库的人选可以拿到比哲库更高的薪资,但他们就想在中国芯片公司做出最先进的芯片。”柯洁从许多候选人身上感受到了这种情怀。

每月公司全体员工大会上都会出现的三位高管刘君、朱尚祖、李宗霖,同样是许多哲库普通员工的榜样。许多普通员工都会在食堂、下班打车的时候都能碰到李宗霖,他是许多工程师眼中既懂业务,还总是亲力亲为的高管。

许多哲库人都觉得,哲库的氛围更像是外企,领导平易近人,员工关怀也非常到位。

2022年,OPPO高管团队曾集体去到哲库总部,给出“只要有产品就一定会用”的承诺,鼓励哲库员工,也消除大家的后顾之忧。

“那些到社交媒体上吐槽公司的同事大概还比较年轻。我的上一家公司和哲库在员工关怀上有明显的差别,在哲库,无论是上海解封后多给上海员工两天假期,还是带薪团建都是我在上一家公司从未有过的体验。虽然也会有不满,但依旧很喜欢这家公司。”世诚对公司解散给的N+3赔偿也很满意。

谁为中国造先进芯片?

万辉回公司收拾东西时,带去了一个20寸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从计算到连接各领域的专业书籍,他喜欢自己所在团队的氛围,也感恩领导一直在不断帮他成长,如果有机会,他想和哲库的同事一起加入新公司,再一起为中国的芯片事业而奋斗。

世诚没有急于找工作,在公司解散之后,他自习了一段时间,调整自己的心情,也总结自己在哲库的工作和成果,陪一陪家人,然后再奔赴下一个目标。

仁杰已经迅速开始了面试,寻找下一份合适的工作。

刘君在哲库最后一次全员大会上的感慨:“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也是三千哲库员工共同的感受。

三千多哲库人已经不再属于同一家公司,他们在离别的饭局上,会讨论一个问题,接下来谁能为中国设计先进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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